寒带vs热带
黄向京
热带人的身体还是怕寒惧冻,就像寒带人在热带怕焖惧潮一样。
去年圣诞前后在首尔,碰上当地一年中最严寒的几天,与最低温摄氏零下24度的冰寒作战,一个热带人的身体逐渐在雪国结成冰。
热带人不是向来都大喇喇,生活得比较热烈吗?初抵达,寒冷的气候使人缩回手脚,双手爱缩进两边的口袋里,双脚如履薄冰,一步一小心。第二天团里就有人滑倒,折断手骨。
南怡岛上吹袭来的冷风那么凛冽,鼻子开始顶不住,大家纷纷围上面罩、面巾或围巾,包裹到“无脸见人”。面孔麻痹地走到那一片光秃秃的白桦林,韩剧《冬季恋歌》里悲剧情侣裴勇俊和崔智友制造浪漫的取景地,一路电视剧海报吸引着一对对年轻情侣尾随留影。冬季里的相拥是最温暖的动作。
幸好岛上随处都有劈啪啪的火堆处,令游人本能地围绕着,脱下手套、鞋子,“烤”着血液仿佛停滞的手脚。首尔的主题游乐园里有烤箱伞的帐篷可避风寒,“圣诞老人”也钻进来表演一番。星级酒店外等德士处,幸有烤箱伞可供取暖。
然而,热带人的身体还是怕寒惧冻,就像寒带人在热带怕焖惧潮一样。十三个出游人头中有四个陆续感染风寒,上吐下泻,为典型寒带不适应症状。
而飘雪在堆积。凌晨在雪岳山附近度假酒店外面,一辆辆车子被雪覆盖了,旅行车司机费了40分钟劲,用热水不断浇防滑轮胎,才发得动引擎。带团领队说起女儿初到瑞士念书,恰逢冬季,脑袋结冰,无法思考,第一学期成绩奇差无比,后来才迎头居上。
以前曾在伦敦住上一年,但在这种零下十几度的气候里,每天把自己包裹成粽子,不断加衣出门,一路喝烧酒和覆盆子酒取暖,呼吸冷空气的脑袋还是从清醒冷静慢慢变成雪封结冰。如果能够像熊冬眠半年不用翻身就好,可是旅行团行程紧密,早出晚归,睡眠不足,没多久就想念热带岛国的“懒人装”与人气的沸腾。
而最辛苦的一天是回到潮湿但温暖的岛国时身体逐渐解冻的过程。慢慢的,双手出现了血管丝,身体里的血液仿佛苏醒在流着。如果常年累月待在寒带,我还会是热带人吗?
寒带人来到热带岛国也是会令人发疯的。在他们眼中,热带地区会耗尽人的精力,让人很快衰老,至少少活十年。热带地区既能致人于死地,又有强烈的诱惑力。
匈牙利作家桑多·马芮(Sandor Marai,1900—1989)小说《余烬》里,老将军与41年未见的“好友”在古堡里聚首,展开激烈的辩论,这远方的稀客康拉德曾住在新加坡十几年呢。当年三十几的康拉德这么形容在沼泽地锡屋顶小房里的生活:“热气从沼泽那边弥漫过来,雨是热的。每一样东西都潮了。床单,你的内衣,你的书,锡罐子里的烟草,面包。每一样东西摸起来都觉得黏滑油腻。你待在你的房子里,马来人在唱歌。你带来同住的女人,在房间的角落里动也不动,坐着看你……
“白天的雾更浓,几乎是滚烫的。不消多久,你就变得非常冷漠。每个人都喝酒,每个人的眼睛都充满血丝。头一年你以为你会死掉。到了第三年,你明白自己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你了,生活节奏变了。你活得急促,里面的某种东西在燃烧,心跳也不一样了,同时,你对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……有一刻,你再也不晓得你身上或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……就是在这种时刻,暴怒出现了。很多人杀死别人,还有的杀死自己。”
每一个待过热带地区的英国人、比利时人、法国人、荷兰人,都不再完全是欧洲人了。“热带地区一口一口吃掉他们的学院派作风,就像麻风病逐渐侵蚀患者的皮肤。牛津和剑桥腐烂倒地。”
康拉德在热带地区没弹过萧邦,因为这种音乐会在里面引发很多东西。“雨渗入了书……文字变得没有意义,听到的全是雨声。你想弹钢琴,但是雨来了,坐在你旁边一起弹,为你伴奏。然后,又到了干季,这里将有热气和强光。人们迅速地衰老下去。”
“热带地区是一种病,热带疾病有办法治,热带地区却没有。”
作者电邮:huangxiangjing@hotmail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