趁早
应磊
一个膜拜青春的世界所制造的恐慌,并不只有那些不再青春的人才感觉得到。当年龄日渐演变成一种禁忌,便与那个数字本身,越来越不成比例。
年前系里聚会,与一位同是做现代文学的师兄聊天,聊着聊着,聊起八零后、九零后最新一代作家的作品。他读到的是诗,我翻过一些小说,但我们获得的印象近乎一致:概括地说,是工细有余,精炼不足;耽于审美,逊在底蕴。说得直白一点,是不乏才情,却未到火候。
“我一直怀疑,”师兄突然说, “不少年轻的写作人,被张爱玲那一句话给害了。”
我登时会意。张氏名言,“出名要趁早”。
一个文学天才的价值观,是否如其小说世界一样令人流连叹服,的确可疑。然而隔了半个世纪,一个动荡年代的天才的不讲理,不偏不倚叩中时下人的心,追根究底,恐怕还是一缕绵延的时间焦虑——即使此刻现世安稳,哪怕我辈并非天才。
“趁早”:同是八十年代出生,我知道,我与我的同龄人暗暗负荷着这样一种时间焦虑,看似不着痕迹,却是如影随形;何止眉头心头,早已深入骨髓。比如说,不知自什么时候开始,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,以一种单纯的喜悦,盼望过生日那一天的到来。过年的时候,总是在最后一声爆竹留下的火硝味里,嗅到空气里静静弥漫着的,年华逝水的忧惧。在职场,当我看到一些年过半百的人们不得不接受的命运,我唯有相信,随着时间推移,类似的场景只会更早地降临到我这一代人头上……我以为,一个膜拜青春的世界所制造的恐慌,并不只有那些不再青春的人才感觉得到。当年龄日渐演变成一种禁忌,便与那个数字本身,越来越不成比例。
关于流年,关于时间,像那匹在过河以前碰到松鼠又碰到老牛的小马,我想起我的父母,他们带给我两种截然不同的观念。
我决定出国那一年,母亲很焦虑,她说,去国外读书要降一级,你要比你的同学迟一年进大学呢……到我大学毕业,打算先工作几年再说,母亲又很担忧:你准备什么时候才去深造呢?你同届的同学,不久就要读到硕士学位了……后来等我觉得积累了足够的经验,决定辞职去读研究院的时候,母亲又说,啊,那个谁谁的女儿,比你还小,已经快要生宝宝了……
父亲则是另一种态度。他说,迟一两年进大学有什么关系?到头来算算,不过比人家少工作两年罢了。我从小学到大学,父亲总是说,你不出校门哪里懂得社会,光读书哪能读明白人生?因为他老这么说,我一毕业就等不及想工作,想尝尝校园以外的“社会”的滋味。到后来,慢慢有了经验,可父亲还有一句话让我永远无法辩驳:有些事情,他说,你不到那个年纪,不能体会。
若说母亲多虑,每每忍不住提醒我,“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”,那么在父亲看来,“趁早”从来就不是应对的逻辑。人生不是一场时光中的赛跑,而是一场时光本身的交易——言何先后迟早?
每到旧历年的时候,就会想起在过去这一年,甚至过去这么些年来,我都拿我的时间去交换了一些什么,以及接下来要交换些什么。年纪稍长,有些话埋在心里,仿佛不知如何对父母提起,比如我一直很想告诉母亲,迟几年拿到学位,却早早换得独自在远方生活的经验,换得一段职场人生,我觉得这样挺好;我也很想告诉父亲,我越来越明白他所说的,不到一定年纪,有些事情不能体会。一如这些年读书,从文学到宗教,愈发揣摩到文辞之外、故事之外、才情之外的,底蕴,火候,分量,境界。除了用时间和生命去交换以外,无法获得的东西。或许正因为背负着关于时间的焦虑,所以要更加勇敢地去交换 ——至于这一番易手,换得什么,是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
轉載自聯合早報